2012年8月27日 星期一

比正路還長的巷子 柯裕棻


      有時候,走著走著,離了擾攘的正路,踏上一條沒名沒姓的、比正路還長的巷子,那個又驚奇又迷惘的感覺,多麼像人生啊。
走進長巷子裡,兩側的房子低首斂眉,沒有大馬路上的高樓那樣霸氣,在這以人的尺度打造出來的屋簷底下,活動的幅度小些,說話的派頭小些,那氣味也濃密些,生活的氣味,水溝的、鐵鏽的氣味,午飯剩餘的油膩味,亦步亦趨跟著,如同一隻熟識的狗。窪坑里隔夜的雨水,像一段委屈的心事,淚汪汪悶壞了,陰著臉,映著來人,踩著了它,就回濺你一腳的怨意。
城市裡的長巷實在沒辦法安心走,紅磚道寬僅僅幾尺,有些地方有高低不齊的騎樓,忽上忽下,怎麼走都是顛沛流離,心裡很不舒坦。有些地方連騎樓或紅磚道都沒有,隻身走在上面,慌慌的,沒有歸屬,像是離鄉背井的人,走在不屬於自己的城。
如果在冬夜,一個人走在兩側大門緊閉的長巷子裡,有時候會有進京趕考的書生趕路的心情,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卻不斷被後方來車的車燈打擾,那種燈的亮度非常惱人,在人的心裡投下一道慌亂的影子,走幾步路就得頻頻回首,躲閃,這種驚擾無奈的程度,猶如一段揮之不去的往事,化成了鬼魅,準備重返噬人。
至於鄉下的長巷,真的很狹窄,車子很少進去,少了車,就多了從容,鄉下的路是隨意鋪下的,從房子舖到田邊,從大馬路鋪到菜園,聚落密了,那條任意鋪下的路就變成了巷子,彎彎曲曲的,盡頭一樣還是水田跟菜圃,但中間的轉折出乎意料的多,如同這一村百年的興衰。
我曾經拜訪過住在台南鄉下的朋友,他們門前是一​​條很長的巷子,彷彿從鄭成功之後,這一村的人便開始增建巷子的長度,以此做史。巷子尾是一畦菜圃,黃色的油菜花,踱步的雞,巷子兩旁人家的圍籬是扶桑花和紫藤。在巷子的尾端,照例只有蛙鳴、狗吠、炊煙。
午後四點我們蹲坐在陽光傾斜的騎樓下,朋友端出一盤紅草莓,一包紫菱角,擱在地上。
雞群走過。
鄰居老太太佝僂行過。
蝴蝶飛過。
蒼蠅來過。
貓影子飄過。
千百個念頭閃過。
沒有一輛車經過。
那是一條很長的巷子,時間行走其中,百轉千迴失去了影子,因此看上去不存在。我們坐在那兒看它,彷彿看見人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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