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31日 星期五

我所知道的康橋 徐志摩


    靜極了,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,只遠處牛奶車的鈴聲,點綴著周遭的沉默。順著這大道走去,走到盡頭,在轉入林子裡的小徑,往煙霧濃密處走去,頭頂是交枝的榆蔭,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;再往前走去,走盡這林子,當前是平坦的原野,望見了村舍、初青的麥田;更遠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,天邊是霧茫茫的,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。聽,那曉鐘和緩的清音。這一帶是此邦中部的平原,地形像是海裡的輕波,默沉沉的起伏;山巖是望不見的,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。登那土阜上望去,康橋只是一帶茂林,擁戴幾處娉婷的尖閣。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,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。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,有村舍處有佳蔭,有佳蔭處有村舍。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,朝霧漸漸地升起,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,遠近的炊煙,成絲的、成縷的、成捲的,輕快的、遲重的、濃灰的、但青的、慘白的,在靜定的朝氣裡漸漸地上騰,漸漸的不見,彷彿是朝來人們的祈禱,參差地翳入了天聽。朝陽是難得見的,這初春的天氣;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。頃刻間這田野添深了顏色,一層輕紗似的金粉糝上了這草、這樹、這通道、這莊舍。頃刻間這同周遭瀰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,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。「春!」這勝利的晴空彷彿在你的耳邊私語。「春!」你那快活的靈魂也彷彿在那裡回響。

        伺候著和河的風光,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:關心石上的苔痕,關心敗草裡的鮮花,關心這水流的緩急,關心水草的滋長,關心天上的雲霞,關心新來的鳥語。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,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,窈窕的蓮馨、玲瓏的石水仙、愛熱鬧的克羅克斯、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──這時候春光已是爛縵在人間,更不須殷勤問訊。

        瑰麗的春假,這是你野遊時期。可愛的路政,這裡哪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?徒步是一種愉快,但騎自行車是一種更大的愉快。在康橋騎車是普通的技術,婦人、稚子、老翁,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。任你選一個方向,任你上一條通道,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,放輪遠去,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劑。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,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。你如愛花,這裡多的是錦繡似的草原。你如愛鳥,這裡多的是巧囀的鳴禽。你如愛兒童,這鄉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。你如愛人情,這裡多的是不嫌遠客的鄉人;你到處可以掛單借宿,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,有奪目的鮮果恣你嘗新……帶一卷書,走十里路,選一塊清靜地,看天,聽鳥,讀書;倦了時,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──你能想像更適情、更適性的消遣嗎?

        陸放翁有一聯詩句:「傳呼快馬迎新月,卻上輕輿趁晚涼。」這是做地方官的風流。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,沒轎子坐,卻也有我的風流:我常常再夕陽西晒時,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。日頭是追不到的。我沒有夸父的荒誕,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著樣偷嘗了不少。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驗至今還是栩栩地留著。只說看夕陽,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;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,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。有一次,我趕到一個地方,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,隔著一大田的麥浪,看西天的變幻。有一次,是正衝著一條寬廣的大道,過來了一大群羊,放草歸來的,偌大的太陽在牠們後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,天上卻是烏青青的,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、一群生物!我心頭頓時趕著神異性的壓迫,我真的跪下了,對著這冉冉漸隱的金光。再有一次,是更不可忘的奇景,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,滿開著艷紅的罌粟,在青草裡亭亭地像是萬盞的金燈,陽光從褐色雲裡斜著過來,幻成一種異樣的紫色,透明似的,不可逼視,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,這草田變成了……,不說也罷,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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