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8月27日 星期一

山中避雨 豐子愷


       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遊玩,天忽下雨。我們倉皇奔走,看見前方有一小廟,廟門口有三家村,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燭的。我們趨之如歸,茶店雖小,茶也要一角錢一壺。但在這時候,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。

        茶越沖越淡,雨越落越大。最初因遊山遇雨,覺得掃興;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,反覺得比晴天遊山趣味更好。所謂「山色空濛雨亦奇」,我於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。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,她們坐在這小茶店裡躲雨,只是怨天尤人,苦悶萬狀。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,也不願使她們「大人化」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。

       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。除雨聲外,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。拉的是梅花三弄,雖然音階摸得不大正確,拍子還拉得不錯。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,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。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,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。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,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。「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?」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。

       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,兩個女孩很歡喜。「你會拉的?你會拉的?」我就拉給她們看。手法雖生,音階還摸得正。因為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,又請對面衖裡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。阿慶的教法很特別,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,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。他拉得很熟,但他不知工尺。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,始終學他不來。後來知道大漢識字,就請教他。他把小工調,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給我,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。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,一半由於以前略有摸Violin的經驗,一半仍是根基於大漢的教授的。在山中小茶店裡的雨窗下,我用胡琴從容地〈因為快了要拉錯〉拉了種種西洋小曲。兩女孩和著歌唱,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。引得三家村裡的人都來看。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,要我用胡琴去和她。我和著她拉,三家村裡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,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。我曾經吃過七、八年音樂教師飯,曾經用piano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,曾經彈過Beethoven的Sonata。但是,有生以來,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。

       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,被我們雇定了。我付了茶錢,還了胡琴,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,坐上車子。油布遮蓋我面前,看不見雨景。我回味剛才的經驗,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。piano笨重如棺材,violin要數十百元一具。製造雖精,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?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,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,也儘夠演奏尋常小曲。堆然音色不比violin優美,裝配得法,其發音也還可聽。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,剃頭店裡有之,裁縫店裡有之,江北船上有之,三家村裡有之。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,使像漁光曲一般地流行於民間,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。我離去三家村時,村裡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,表示惜別。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。〈曾經搪塞他們說:「下星期再來!」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裡去吃茶且拉胡琴了。〉若沒有胡琴的因緣,三家村裡的青年對於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,而我又有何依依於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?古語云:「樂以教和。」我做了七、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,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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